天下第一兰家——潮籍书画家十万山人孙星阁

编辑时间: 2009-07-12

萧芬琪

     一九九六年元旦夜,在香港观塘牛头角道的住所,九十九岁的老翁孙星阁兴致勃勃地和到访的朋友谈天说地,乐也融融。十时许,送走了朋友,老人家煮了自己最爱吃的蕃薯甜汤,和小孙子津津有味地吃着。宵夜完毕,老人安然就寝,小孙子也返家去了。翌日早上,小孙子来找爷爷去喝早茶,爷爷没有反应,却原来在睡梦中,老人已辞世仙游。

     孙星阁的祖父孙德顺,先世居于京岗,幼时跟舅父一起从道光朝武举、嵩山少林传人郑观灏习艺。同治年间设武术馆于揭阳榕城,何子因、林堉、吴绿素等皆出其门。绿素曾于赖蔡宫擂台挫败江西教头,武馆之名愈噪一时。揭阳位于低纬度之“岭海之陬”,属南亚热带季风气候,雨量充沛。榕城为揭阳治城,因城多榕树而得名。榕江南北二河水绕环城,支流网织,利于舟楫,物源丰富。孙德顺就在揭阳榕城安居落户,长子孙树梅长大后克绳父业,以伤科行世,医术精湛,为人谦和,喜排难解纷,为邑人推重。孙树梅虽忙于悬壶济世,闲时却雅好书画,家里收藏了不少古今名人字画和古籍。而且,他对中国文化艺术的浓厚兴趣完全遗传给了他的次子孙星阁,使其成为了一位独当一面的艺术家。而儿子也特以“梅斋”为斋名,纪念这位有如启蒙老师的父亲。

     孙星阁小时候以“神童”闻名于乡间,年轻时活跃于上海艺术文化界,中岁遨游南洋,晚年隐居于香港。他一生中没有从事任何工作,艺术创作是他唯一的事业。他用毕身的精神和力量,目标明确地追求艺术上的成就和精神上的满足。孙星阁作品的题材颇广,山水、梅、兰、菊、竹、虾、蟹等皆极富生命力,别具匠心。

 

托芳兰以写素心

     孙星阁从年轻时就对兰花情有独锺,二十多岁便开始种兰花画兰花。他晚年曾自言:“余种兰数十种,画兰八十余年,写尽其类,而未能得一叶葳蕤,但愿锲而不舍,托斯幽兰,写我一片素心。世人评章,我兰为兰为草,在所不计。彼非余心,谁识余怀。”」(《观塘夜话》)就凭着其一丝不苟、锲而不舍的毅力,反复揣摩,并附诸情感,自率胸臆,绘画出别出心裁的蕙兰。

     兰是中国的名卉,生长于山林空谷,餐风宿露,绝少尘俗之气,秀骨清容,其性耐热抗寒,经冬历夏而色泽不改,尽管长期偃促于杂草荆棘之中,却超然幽雅而馥郁。故此,人们由于对兰钟爱有嘉而将之人格化,并赋以艺术生命。《乐府诗集•猗兰操序》:“琴操曰:《猗兰操》孔子所作,孔子……自卫反鲁,隐谷之中,见香兰独茂,喟然叹曰:‘兰当为王者香,今乃独茂,与众草为伍。’乃止车援琴鼓之,自伤不逢时,托辞于香兰云。”孔子还藉蕙兰以明志:“芝兰生于深林,不以无人而不芳,君子修道立德,不以穷困而改节。”同样,在《楚辞•离骚》中,屈原往往以兰蕙比喻自己的高洁情操,例如:“兰芷变而不芳兮,荃蕙化而为茅”,“扈江离与薜芷兮,纫秋兰以为佩”。而历代画家也不乏喜欢画兰者,藉以表达画家自身与之共鸣的气质。

     孙星阁不单爱画兰,且对于历代画兰者颇有研究。他将自己对不同兰家的看法写成《画兰杂语》,一开始他就指出:“唐人无兰家,宋代画兰,王介、吴迪、苏东坡、米芾、李方士、周密、杨补之、裴淑泳、赵与懃、郑所南、赵孟坚、赵孟俯大都双勾。东坡、米芾,驰骋笔墨而已,专擅墨兰,独郑所南,余不足道。”他又认为:“兰而入画,画中所难,古无兰家,始见于宋,写兰屈指可数,睹之不得,元僧觉隐,喜气画兰,怒气画竹,有其语而不见其画。画家传统,惟兰无从。明人写兰,独见八大石涛,八大颇饶风格。清李方复、李方膺,每见写竹补兰三五笔,毫无情趣,皆不足观。板桥画兰,名满江南,拟想石涛,靡靡之风,画兰之难,不禁三叹。”短短一段文字,道尽了孙星阁对前人画兰者的独特见解,虽不免出于对古代画家的个人好恶,但却一针见血,非常精辟。在对各兰家的彻底分析解构后,他取长弃短,再凭自己的天份,创造出极具个人面目的兰花。

     由于感叹画兰“无法可寻”、“无谱可摹”,孙星阁穷一生精力,努力不懈地写兰咏兰,以至遗有数百幅兰花图流传于世。事实上,孙星阁对于兰花的偏爱,是深感自己与幽兰天然品格的契合,正是“心有所思而托,形有所见而感”。

     笔者所见,孙星阁最早的兰花是绘制于一九四五年(乙酉)的几帧作品。据孙星阁的长子孙中宏透露,孙星阁在一九四九年末避乱到港定居,在此之前的作品已大部份散佚毁坏,故其早期的画作基本上不复能见。换言之,这几幅兰花是研究孙星阁早期作品的唯一线索,弥足珍贵。当然,在画这几幅画的时候,他已绘画了不少以兰花为题材的作品,所以,孙星阁在一九四五年画的兰花已相当不俗。在种植了二十多年不同种类的兰蕙,又绘画了二十多年以后,累积了丰富的画兰经验,他对兰蕙的各种型态已有充分掌握。图中所见,孙星阁用中锋澹墨绘画兰叶和兰花,以稍浓笔墨点染兰蕊,再加上数笔稍浓兰叶,整株兰花用墨浓淡有致,清秀雅逸。孙星阁在晚年时还重题此画:“兰为王者,香花开四时,百草莫及。君子之德干干不息,孔子《兰操》,屈子《离骚》,于兰何伤。余爱兰金枝玉叶,和风以露,隐君子也。”可见孙星阁颇为满意自己此件早期作品。另一同年秋天作品,孙星阁以潇洒飞动的笔触,描绘出生长于山林空谷石缝上的兰花坚韧不移的个性,其气度神韵,与作者不异。难怪当二、三十年代,孙星阁在上海与上海大享、艺坛领袖王一亭(号白龙山人)交往时,王一亭就已认为他笔下的兰花足以睥睨当时的画坛,且誉之为“天下第一兰家”。

     一九六四年,苏世杰题孙星阁的一帧《兰竹图》云:“画中兰竹为难,非名书法家不能下笔,然亦别有文学修养境界。前贤郑所南、文同、苏轼皆以书法成之。十万山人兰竹有逸趣,直追宋人。其亦通于书法之变也。”诚然,孙星阁往往用书法的用笔写兰花。在绘画的过程中,充分发挥其书法的造诣。在用中锋的同时,又顿挫有致,而取势得宜,如他自己所言:“斜、正、反、复、起、伏、射、抽、行、息、清、静,数者互用,腕、肩、胸,诸力并施”(《画兰杂语》),体现出兰叶的掩仰俯侧,千姿百态,妙趣横生。然而,当作画者掌握了所有的绘画技巧后,一拿起画笔就随心所欲,意在笔外,简直如有神助。孙星阁在他七十来岁画的《兰花图》的题跋上透露了此心声:“元僧觉隐,喜气画兰,怒气画竹。余写兰喜怒交集,一划得失,得意则喜,不得意则怒。盖兰非工夫所可就也,其成者自有神助耶。”

     在各种题材中,兰花是孙星阁每个时期都绘制得比较多的一种,而当中不少兰花都伴以石头。孙星阁很喜欢石头,家里收藏了多种多样的石头。赏之喜之,自然不得不将之入画。一九七五年重阳节,孙星阁作《兰石图》,并在题跋中大谈其兰石论:“写兰难,写石亦难,兰以狂草,石以飞白,各自法门。然兰欲动而石欲静,而不知静而能动,动而能静也。兰有千种而石有万变。石性阴中阳,不独求之山而求之海,太湖洪溪产奇石,石根插波底,波涛撼击而成,窍穴嵌空玲珑,斯可入画。”绘画此作品时,孙星阁用清劲秀润的笔墨在纸中间写了一株兰花,尽管以浓墨写成,仍无法掩盖兰蕙风姿飒飒的韵律感;再以重墨绘成石头,力透纸背而仍不失其层次感。一兰一石,一动一静,互相辉映。而在结构上,石头押在左下角,与右上角的题款和中间的兰花构成了对角斜线,成了一有趣的画面。同时,显示出其与兰相同的重要性。

     “屈原写兰,一片离恨;郑所南写兰,一片孤忠,觉隐写兰,一片喜气。人情睹物,各自不同,感物而喜,感物而悲。余好兰七十余年,一片中情在此空谷。世人评章谓余工兰草何苦,彼非兰非吾,谁识余怀?”这是孙星阁在一九七六年秋天所绘的《兰石图》上的题款,直接了当地表达了他对兰花的热爱,对画兰的执着。图中空谷峭壁的笔触浓淡相间,其粗糙而凹凸不平的质感表现无遗,衬托出兰蕙的不凡傲骨。兰花在杂草荆榛中笔飞墨舞,其动人风韵,扑人眉宇;其清高脱俗,恰恰是作者的写照。

     一九八八年夏天在“香港艺苑”接受访问时,孙星阁带点自负地对记者说:“年纪大了,山水不好对付,画兰竹最好,笔力自如的话,兰竹绘来更老辣。”而且,他认为“画山水废时间,往往五六日一幅,不如写兰竹半日画好,不满意的可以重新画过。”因此,孙星阁晚年甚少画山水而多画兰竹,其中尤以兰花为主。而且,其绘兰造诣已达炉火纯青的地步,往往随手拈笔,健笔如飞,自由奔放。其用笔之潇洒淋漓,襟怀之高旷冷傲,令人惊叹!

     除了画兰外,孙星阁也写了不少诗句咏蕙兰,赞美其天然的孤芳淑质,同时以抒情言志,藉以自况。诗句云:“馥馥滋兰九畹香,江离辟芷满冈皋。聘怀极目皆君子,万壑空山降凤凰。”又“天道有情怜草木,为兰作操是何人。相思君子在空谷,一雨青山万壑春。”他又写:“绝壑荒丘兰蕙参,余晴天气放云岚。宋人亡国今犹痛,一笔伤心到所南。天地混沌,万物艰辛。松竹见节,兰蕙其神。最伤亡宋,圣帝贤臣。尽是君子,绝无小人。我写斯图,独求洁身。”“兴尽青云路,归思白首人。中情怀孔子,落墨到灵均。兰蕙生空谷,乾坤我一身。昔贤与古圣,忧道不忧贫”。“郑所南画兰作倒悬图,伤家国之亡,无地托根。余写兰喜生寒岩,山高石峭烟霞。孔子作《兰操》,屈原作《离骚》,所南作倒悬,余作托寒石。所南亡国,国亡无土。若所南处今之世,必写绝壁幽兰,托根峭壁。余生乱世,避乱入山,若余生亡宋,当写倒悬兰,无根可托。正气人情同然,道无古今。”正正是他乐于赋诗,且已臻“诗中有画”之境,故他的绘画,也往往渗透着“画中有诗”之意,耐人寻味。

     总的来说,孙星阁写兰的历程,首先是总结前人的经验。如他自己所言:“发扬画学不能不知,以真真正正求到真正处”,从研究和分析古代的兰花画作,孙星阁在潜移默化中吸收养份;再者,无疑是师法自然。孙星阁从年青时就得友人相赠名兰,种植了十几种兰花,从种植过程中的细心观察以至牢记于心,对兰花的动态风姿充分掌握,于是在写兰时格外得心应手;最后,他是写兰以托素心。由于将自己的感情亳无保留地投射在兰花上,孙星阁写的是心中的兰花,既是以意为之,自然是随心所欲,挥洒自如,结果成功形成了其非比寻常的独特风格。

 

无数游虾浮极乐

     孙星阁少年时已喜欢画虾,而且从观察虾的姿态、结构和虾群的游动情状中增进自己的技巧。他曾说:“余少读书揭岭榕江书院,藏书楼前有池,游虾沉浮,钓以小蚯蚓饵之,得虾。我师曾孝廉述经,笑我多事,何不读书。我曰:‘用以入画。’师曰:‘愿观其作,否则记过。’余即席以游虾图缴上,示信不妄。师见虾哗然大喜曰:‘子画师也,前世王维耳。’(《介绍中国画谈略》)并以告诸同学,准人钓虾。”可惜早期以虾为题材的作品并没有传世。目前可见较早的一张作品是《烟柳游虾》,乃一九六一年浴佛日写于大屿山慈兴禅寺放山道场。画中的虾群簇拥划游,神形逼真,尽显他五十多年的画虾功力。同时,画中也表达了他的慈悲心肠:“鱼虾微物皆生命”。此种心情不时出现于其它虾的作品中,在一九八二年为“香港艺苑”主人萧晖荣画的一帧“虾”中,他如是题:“与你无仇任你去,恕之不费物光华。好生怀德众生渡,为有中情到小虾。晖荣画家有齐物之心,素不食虾而尤爱之,善性有感庄子齐物之想,为此写赠晖荣兄台一笑。”彼此同属善心之人,难怪成了忘年好友。

     一九七四年,当孙星阁移居香港二十五年后,他自述:“余家揭岭榕江,离乡廿五载,每忆双溪明月游虾,梦若前世,无限思议,未知他日在何处:水平潮落见游虾,齐物庄周共一家。天道好生佛戒杀,达摩教我画芦花。我生如何自度物。家国传统,民族精神,永垂不灭,韩愈来潮,远怀韩湘,昔人今人,共此情性,一觉一念,生性同然,立家立国,同本同源。余闲而不适,墨渖数斛,纵意写画,图成,默坐静观,不知所谓,亦不能自解,欲弃而不忍去,但觉留情半痴,偶质之友,友曰:‘此长生图而供养烟霞。’”(《介绍中国画谈略》)流露了他对虾的特殊感情以及其对佛家思想的体会。

     孙星阁第三子孙中熙受到父亲的影响,对中国书画也很有兴趣。他在一九八四年从揭阳到香港旅游探亲时,得到了父亲的亲身指导。孙星阁对他强调,画画要有阶段性,一段时间内,专攻一项,不能见到什么就画什么。画时,应运笔有气,点墨有神,力透纸背。孙星阁曾讲及自己一段往事:“有一阶段,他专画虾,家中常买来活虾喂养,每天观察数遍,落笔时感到得心应手。有趣的是,有一次买不到活虾,便勉强买了熟虾,而第二天画出来的虾就不满意了。又有一次,在画一幅山水画时,左看右看不是滋味,便毅然停笔。第二天一早坐车出门游山,从山川中悟出真谛,回家后,水到渠成。” 一席话道出其创作的秘诀,诚如饶宗颐所言:“其画无日不变,而变无不奇,皆出于自然。”

     由于长时间的观察和练习,孙星阁对虾的造型,动态,质感等都心中有数,他熟练地掌握水墨的浓淡,线条的粗幼,用笔的顿挫,以表现虾的阴阳背向,软硬质感和微妙姿势。在《游虾顾影》诗堂中,他分析道:“画论气韵,见之静物,山石树木是也。画论生动,见之动物,金鱼走兽是也。画道气韵为上,生动次之,高人陶于山川,世人悦于鱼虾,境界不齐,各求自得而已矣。吾其谁也何以作此。”再者,在一九八二年作的《游虾芦苇》中,他自豪地题曰:“八大写画,简而巧,最合日本人心目宝之。十万山人写画,笔笔变幻,骨气与精神相追逐而无人知之。孟子曰:‘不知子都之姣者无目。”

     “弄墨兴来着句催,功名何若酒中杯。一生得意多闲日,老去漫游独爱梅。梦雪残更留汉月,灵风初改旧秦埃。光阴百代皆为客,此日看花倦不回。”从孙星阁的诗句中,可见其清淡自得的情怀,而其中“功名何若酒中杯”、“一生得意多闲日”更是他淡薄一生的写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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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文刊载在《岭东》第一期“十万山人特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