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潮剧《彩楼记》说穷文人的发迹变泰

编辑时间: 2010-08-19

大米

     《红楼梦》中贾母曾说,胡诌才子佳人的,都是些妒人富贵,不知道大家体面的穷酸书生。此语虽近调侃,却也可称精辟,至少是说出了部分真实。算起来,才子佳人的模型之发端大约可以追溯到唐传奇,经元明戏曲之推广,明清小说之繁衍,可以说已经深入人心,成为埋藏在许多人心中的共同情结了。
     旧戏曲中关于才子佳人的故事非常多。而且,通常的模板都是沿袭《西厢记》那一套:总是有个富有才华的落魄书生(张生),偶遇官家或富家的千金小姐(莺莺),彼此一见倾心一见钟情,然后便有小姐的贴身丫鬟(红娘)从中牵线搭桥。然而,小姐的父母却一定不允许这样门不当户不对的婚事。于是鸳鸯离析,书生指天咒地,一定要挣个状元回来,出人头地。接着书生便上京赴考,当中许多曲折也不必细说,但状元却一定非这书生莫属的。于是乎,结局总是如鲁迅先生所说的“才子及第,奉旨成婚”。
     如果单从才子佳人式的人物格局来看,经典潮剧《彩楼记》也难以摆脱这种俗套。但经典自有它之所以成为经典的理由。《彩楼记》之所以广受传唱,才子佳人式的大团圆结局只是其中一个因素,更重要的,还因为它切合了下层文人期望发迹变泰的群体愿望。
     这一点上,可以与《水浒传》互为佐证。虽然二者的对象一个是文士,一个是武夫,看似风马牛不相及,但其处于社会底层的地位却何其相似,大约彼此见了面大约也难免要叹一句“同是天涯沦落人”。《水浒传》所塑造的一百零八位好汉中,像时迁这样偷鸡摸狗的就不说了,如底层军官杨志、穷酸秀才吴用,都是不受上流社会待见的破落户。他们共同的心理,便是渴望一朝风云际会,占一处“梁山泊”,辟一处自由王国,过上大碗喝酒大块吃肉的自在生活。更何况,后来宋江一伙更受了朝廷的招安(这里且不论续书的问题),漂白了身份,摇身一变,成了公家人。由贱民而占山为王,再成为廊庙公卿,这绝对是翻天覆地的变化,这也正是下层民众的终极追求,就像戏里唱的“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一般。
     《彩楼记》的人物虽然由绿林豪杰变成了落魄书生,但其创作的心态与追求却是一致的,都是希望将文武艺“货与帝王家”。当然,如果同时能够抱得美人归,那就更妙了。
     但是,《彩楼记》的经典之处,还在于它塑造了一位为了爱情勇于放弃奢华生活的官家小姐——刘月娥。这与一般的才子佳人故事显然不同。这种故事的原型,最为知名的大约要数司马相如与卓文君了。琴挑,夜奔,当垆卖酒,司马和文君的故事千古传颂。千古之下,识才爱才的“卓文君”也就成了落魄文人们意淫的对象。
     故事从相府招亲开始。穷酸才子吕蒙正以诗句“问谁堪作护芳使,自有蟾宫折桂人”博得了相府小姐刘月娥的赞赏,小姐决定招他为婿。谁知道相爷嫌吕蒙正贫贱,坚决不允。于是,大堂之上,刘相爷与吕蒙正以联对展开了唇枪舌剑。相爷本意是想以才学压倒吕蒙正,让女儿看穿这个穷秀才的本来面目,谁知道弄巧成拙,不仅输了联对,更使女儿再一次为吕蒙正的才学所倾倒。最后老人家恼羞成怒,将女儿和吕蒙正赶出家门。
     刘月娥乍离相府,即立下誓言,“严亲相迫离兰闺,骨肉从此各分飞。纵是饥寒相煎迫,一出朱门誓不归。转身来,劝郎君莫忧虑,从今后夫唱妇随。”此情此境,吕蒙正既是“赧颜自愧”,但也激起了他的发奋之心,“今朝权相屈,但待来日高及第,凤冠霞帔谢恩惠。”刘月娥虽然恼恨父亲无情,却舍不得母亲,“我只念堂上慈帏”。她虽然为吕郎的才情所倾倒,但她终究不是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子,面对着荒村破窑,一开始也难免战战兢兢,又是“荒径崎岖步难举”,又是“惊魂未定泪暗垂”。这一场戏演绎得真是委婉曲折,荡气回肠。
     然而,困守理想并不总是和风细雨。现今流传的《彩楼记》从剧情可以分为两个版本,这两个版本故事情节基本相同,所不同者,就在于吕蒙正夫妻回窑之后怎样。
     广为人知的一个版本是“祭灶神”。这一场戏说的是年关已近,吕蒙正拿了妻子的金钗向肉贩换来猪肉,正准备祭神。谁知道肉贩却怀疑金钗有假,追来吕家,将猪肉抢走。夫妻两人不由得悲愤交集,罢祭灶神。这个情节来源于民间传说,故事通俗易懂,加之词曲兼美,故而很受普通民众的喜爱。
     另一个版本则是“评雪迹”。说的是刘母思念月娥,差婢仆送来钱米,蒙正往庵寺乞粥不果,回家途中见到雪地中一男一女的足迹,误以为妻子红杏出墙,回到家中之后便对月娥冷嘲热讽。最后得悉真相,转怒为喜,装腔作势要痛打银子,又自导自演为银子求情,将一个酸腐秀才破落户子弟的形象演绎得入木三分。这一场戏除去开头的婢仆送米一段,足有几十分钟,只由生、旦两个角色或独唱,或对唱串联而成,但看起来却丝毫不觉拖沓,实在是非常难得。
     两个版本相比,一庄一谐,一个是志气昂扬的理想主义,一个却是小市民气息浓厚的现实主义。从整出戏来看, “祭灶神”因其人物性格统一,或许要胜出一筹,但如果作为折子戏来看,则实在是无分轩轾,各擅胜场。
     当然,不管过程如何,结局总是金榜题名皆大欢喜了。而且,当初将女儿扫地出门的刘相爷最后也和女儿、女婿冰释前嫌。也因此,这出戏最后一场《京城会》就成了登科及第、阖家团圆的象征,也成了吉祥、喜庆的“五福连”中的一折。
     作为地方戏曲之一种,潮剧的不少剧目都是从古代戏曲或兄弟剧种改编而成的,才子佳人的故事自然占了相当大的比例。与《彩楼记》剧情相似的剧目,还有《回窑》、《珍珠塔》、《荆钗记》等等,但是如《彩楼记》这样不落俗套的才子佳人戏,却当真有如凤毛麟角。《彩楼记》不仅唱词典雅,音乐美妙动人,在情节发展的处理上繁简适度,不夸饰,不拖沓,既能将剧情交代清楚,又能辅以适度的文采渲染。加上蔡植群、郑莎(或李娜)等名演员恰到好处的演出,的确允称经典。


 

原文刊载在《岭东》第二期“大米闲话”专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