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约过桥去 隔溪见山亭——《马伯乐近作选》序

编辑时间: 2011-03-21

萧平

      明代人张岱说过:“人无癖不可与交,以其无深情也;人无疵不可与交,以其无真气也。”不知为什么,在伯乐兄提出要我为他的新画册作序时,即刻想到了这句话。
      作为书画家的伯乐,癖于书画自在情理之中,这仅是其一。其二是他对书籍的痴迷,他的藏书,是苏州艺术圈中人所皆知的。
      近来炎热酷暑,他因眼疾开刀,其苦可以想见。若究其原因,其之所癖总脱不了干係的。笔者与伯乐有同好,故略能知其苦乐,或许算得惺惺相惜罢!
     张岱从癖、疵论到深情与真气,实在妙得很。深情与真气,其实就是真性情。这真性情便是艺术家必不可少的了。古代徐文长是这样的人,表现为激越狂放;现代黄永玉大约也是这样的人,其执拗不拘的个性,鲜明而深刻。
      伯乐同样具有真性情,却不同于徐与黄。他文静、含蓄、又谦虚,但也不乏固执与倔强的。八十年代后期,画坛一些人刮起了“中国画危机论”的阵风,一时间竟遍及全国。不少人因之乱了方寸,或趋“洋”,或趋“新”,即古城苏州,似亦不能幸免。伯乐则闻风不动,静观其变,依旧故我。
     在商品“大潮”面前,世间名利的追逐已经不择手段了。画坛如何能不动,赶“时风”,走“捷径”,比比皆是。他却在其《砚边随想》中,坚持着——学画无捷径可言,“只能一步一步渐进,弯路、歧路在所难免”,“不经劫难,是取不到真经的。”这样的不合“事宜”,正是他的真诚和可爱之处。
      还是张岱,他引过唐太宗的话:“人言魏征倔强,朕视之更觉妩媚耳”,并由此分析徐青藤之画:“离奇超脱,苍劲中姿媚跃出”。是啊,倔强中透出妩媚的才是真的妩媚。
      伯乐与我同龄,都生于壬午。三百年前的壬午,诞生过两位划时代的大画家——石涛和王原祁,他们都曾是我们心目中的偶像。伯乐又与南社诗人柳亚子同乡——吴江之黎里。三十六年前我曾去到那里,早春微雨中的黎里,在我梦中留下了最为妩媚的江南词境。这一境界,正是伯乐笔端灵秀的根源罢!
      我们相识近三十年了,却并不“热络”(吴语,指密切),清淡如水,只在随意中相互关照着。前两年,我在编写有关龚贤的书画册,突然收到他寄来的一本清宣统年间印刷的珂罗版龚贤册页,是我以往欲觅而不得的。“这才是真朋友!”当时我这样想,心里热热的。
      七十年代中,我常去苏州,每次必到“远香楼”——李秀成王府旁的一座旧楼,当时为苏州画院所暂用,主要看望吴养木先生,其他同道也一并得以相晤。记得大家都在自己的台子上作画,只有伯乐时而作画,长幅挥洒,颇有晚明人的气势。那时养木先生就对我说过“他在学张瑞图,很有样子。”这一幕给我的印象很深,至今不忘,可能也是与我有合的缘故罢!
      他的书,其实并不止于张瑞图,倪元璐、王觉斯,甚至于宋人都有涉猎,参差错落,随意变化,已具自家面目。近些年,格外遒劲老辣。他把这作书的笔用于作画,气象便不同于一般了。
      中国的诗文书画,是难以分割的整体。如前所述及的徐青藤,就很难说清他的诗文第一,还是书第一?画第一?正所谓诗中有画,画中有诗,书中有画,画中有诗。这是一个古老的传统,又是一个辉煌的传统,是中国人的独创。伯乐是有古风的,他必赞同我的观点。
      前面说伯乐其人、其癖、其书,其实也就说了他的画的一大半。文如其人,画何尝不如其人。他先后赠我两本画集,第一本出于1989年,第二本则在1999年,相隔整十年。十年前,他以人物为主,偏于简洁,大都写古之贤者,方脸长鬚,眉眼间与他自己很有一些相似。观鱼的莊周、炼丹的葛洪、爱鹅的羲之、挥毫的张旭、烹茶的陆羽、醉酒的李白以及觅句的苏东坡、赏莲的周敦颐,还有“竹林七贤”、“饮中八仙”……无不在他笔下焕发神采,又无不反映着他的情怀和追求。他并未作过多的考证,这些先贤久在他的心底,都变成了一种文化的象征,与他的性情融化在一起了。
      就技法而言,伯乐得益最多的是梁楷和任颐。梁风子的简略和纵放,任伯年的精能和率意,都在他的作品中有所体现,以形写神,形神兼备,这一传统法则,造就了他的艺术新面貌。
      近十年来,他似乎属意于山水和人物的结合,景扩大了,人缩小了。前贤的诗情词意,在他的作品中佔了突出的位置。我知道,青少年时,他就鍾情于此,现在的创作,是经过岁月选择后的一次“造境”。这“境”既存在于前贤的诗、词、曲、赋,又活现在他的眼中、心底,是他的理想,是他情感的寄托。
      伯乐的这类画,一变简略为繁密,重叠的山峦,茂密的森林,皴之又皴,染之又染,他借取了龚半千的手法,造就了苍莽而深郁的境界。
      王国维论诗词境界说过:“有造境,有写境,此理想与写实二派之所由分。然二者颇难分别。因大诗人所造之境,必合乎自然,所写之境,亦必邻于理想故也。”(《人间词话》)此论移来评画同样合宜。“造境”离不开自然,其基础就是写实。伯乐坚实的写生功夫,正是在“造境”中得以充分发挥的。
     “有约相攜过桥去,隔溪别有见山亭”。这是伯乐兄用以题画的句子,正可借作共勉,聊以结束此文。当他的眼疾痊愈后,另一片新境界会在他的前头。

                                    庚辰大暑于金陵爱莲居

文章来源:艺术家供稿
原文刊载在《岭东》第三期“展览预告”栏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