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 鹏

     “君子之所以爱夫山水者，其旨安在？丘园养素，所常处也。泉石啸傲，所常乐也。渔樵隐逸，所常适也。猿鹤飞鸣，所常亲也。尘嚣羁锁，此人情所常厌也。”古人骋思栖神于山水之间，假笔墨尽写自然之性，实陈吾侪心曲。山水乃大物也，非静心滤思洁志者，不能纳之于胸壑。山水画乃笔墨与造化相生至境，唯达者方可解其灵旨。细览案头这部《李明久画集》，超逸悠邈的山水清音流转于尺幅之上，令观者顿觉万千气象齐聚心籁。此画集由香港艺苑出版社出版，分作三辑，即《山魂篇》、《雪意篇》与《诗意篇》，同时收录李明久论画琐言若干。
     20世纪的山水画创作较之传统形式发生了巨大的变化，画家们都在探寻“智者创物”式的因子。与强调画面构成者相比，李明久的创作在诸多方面更倾向化古为今，植根于笔墨语言的纯粹性。观其画，明其心；味其言，会其志。李明久的山水画格法以雄奇朴茂、沉郁苍秀的北方山水为主尚。太行倚枕华夏，山体多石少土，堆阜盘礡，与南国多土之山风貌迥异。生性刚毅倔强的李明久自上世纪70年代末就独步太行，陟山临水，增广见闻，拓其视阈，最终沉淀为其风神独具的山水结构。此外，画家血脉里难以捐弃的文人襟怀又使其能将写实性山水延展为诗意小品，回应了画家论画精神中关于文人画与院体画的辩证思考。
     古人制山水，多究心于笔墨，偶失之于章法排布。然山水画布局极重虚实，即所谓“疏能走马，密不透风”。宾虹先生曾云：“虚处不是空虚，还得有景。”就作品形式而言，立轴作品较难呈现空间的层次感，自下及上，视觉如何通过物象的层次而铺开，这需要“以大观小”的通观能力。《山魂篇》中的一批立轴，骤观时觉其用笔迫塞，山石层叠过于繁复，虚实疑有欠缺，但真正凝瞩于太行、参悟过太行的人，无不为画家绘制山体的精妙而叹服。画家寓寄笔墨于丘壑，吐纳川岳于自然，承续古人笔法，以笔立其形质，以墨分其阴阳，紧握山水与予神遇而迹化的契合。看似稍乏虚实灵动的画面，虽未强调空间前后，也未体现树木的真实，但在视觉上，却绝对性地统一于遍布全图的密点所织的山石结构之圆融，生命张力迸发激荡的宇宙六合在其笔下重新得以阐释。这一域域脉息勃发的山水，虽没有烟岚满纸的朦胧，但把北方刚性幻化为直指人心的苍茫。从2005年的《东岳泛绿》到2007年的《天外来峰》，再到2009年的一批横幅作品，可以知晓画家一直在思考对山之体势的把握：由最初装饰山石的点缀，到大而化之的洒脱，再到横幅山水的俊爽与磅礴，诠解着画家在笔墨表现上的不懈求索。
     《雪意篇》所收皆为李明久近年新作，它们可看作是早年《瑞雪》作品的深度延伸，更是画家心府雪景情结的深情汇聚。文征明在跋《关山积雪图》时表达过一种关乎雪景山水的思想：“古之高人逸士，往往喜弄笔作山水以自娱。然多写雪景者，盖欲假此以寄其孤高拔俗之意耳，若王摩诘之雪溪图、李成之万山飞雪、李唐之雪山楼阁、阎次平之寒岩积雪、郭忠恕之雪霁江行、赵松雪之袁安卧雪、黄大痴之九峰雪霁、王叔明之剑阁图，皆著名，今昔脍炙人口，余幸皆及见之。每欲效仿，自嫌不能下笔。曩于戊子冬同履吉寓于楞伽僧舍，值雪飞几尺，千峰失翠，万木僵仆，履吉出佳纸索图，乘兴濡毫演作关山积雪，一时不能就绪，嗣后携归，或作或辍，五易寒暑而成。但用笔拙劣不能追踪古人之万一，然寄情明洁之意当不自减也”。可知古代雪景山水，自王维开其端，历代不乏仿效者。雪景乃山水神貌之重要一端，如郭熙所云“春山烟云连绵而人欣欣，夏山嘉木繁阴而人坦坦，秋山明净摇落人肃肃，冬山昏霾翳塞而寂寂”。自然之阴惨阳舒，情性之孤举峭拔，故此“居山水间，常危坐终日，纵目四顾，以求其趣，虽雪月之际，必徘徊凝览，以发思虑”。从这个角度上讲，《雪意篇》记录了李明久对传统的敬畏与回望。
     20世纪的山水画，一则消弭了古代文人生存意识中的山薮林泉之思，再则于笔墨语言亦有欠缺，但是对写生的注重又从另一侧面强化了画家对真实山水的摄御。当代冰雪山水画家中，东北的于志学可以说创造了一种崭新图式，在视觉效果和技术手段上有所突破。但他将视觉单纯拘囿于冰雪物象上，在仿效冰雪真实效果的同时失却了山水空灵冲默的本色神韵。与之不同，李明久的雪域山水是在其多年山水画创作根柢上衍化出来的，既强调冰态雪意，又突出空间脉络的延展和山石结构的变化，故而他的雪域山水主体视觉是山水而非冰雪，这是画家醇厚的山水情结在雪景时空中的再度驰骤。“雪域”表面写雪，实写冬山之心绪。这批作品的空间效果尤为独特，画家凭依雪色留白，凸显山水色彩，突出了两者的视觉对比，也开创了一种新人耳目的虚实关系。
    《诗意篇》似乎更能体现画家游心翰墨、通脱放达的创作姿态。作品创作年代自近而远，2007年的一批在前，中间有穿插，以2002年的作品为结。笔者认为，这样的排布深藏着画集编者的深意。它宛若一位老人的回忆录。先是近距离的回想，再由此及远地去追寻自己的心路历程。笔墨图式从超脱到抽象到简古，意境盘曲悠长，蕴藉着“纵化大浪中，不喜亦不惧”的成熟脱化，参透古贤心境、颇谙取舍之道的智者身影盘桓于观者脑际。统观前后，使我们在繁与简、实与虚、符号与物象、笔墨与空间等各个层面都能深切地感知到画家心迹与自然山水长期交感后宿命般的升华。佛偈中的“山仍是山、水仍是水”在李明久的画笔下被岁月悄然见证。
     要之，此部《李明久画集》收录了画家近十年的画作，是其重要的阶段性创作总结。《山魂篇》是写意山水与写实山水的合集，展露出画家对山水灵性的体认；《雪意篇》中多为近作，彰显了画家对雪域山水的憬悟与提炼；《诗意篇》众作品于运思随性中窥得画家对笔情墨性的驾驭功力。而画集中所收画语录让我们在品赏绘事之余更为深刻地谙知了画家对艺术的执着信仰、对当代画坛的倾情关注、立足创作本位对画家品性的态度，以及画家“从心所欲不逾矩”的高迈与超越。画集主编贠冬鸣为李明久数年老友，对其人其画进行着追踪式研究，相关成果富赡厚重。此画集是画家“十年磨剑”的精品铨列，也是编者“漉沙得金”的学术呈现。山水无声，大道永在。他们托志高远的赤子情怀与精诚共进的弘毅风范，时刻砥砺着如我一样的后学晚辈。

注：贠冬鸣主编：《李明久画集》（三卷本），香港艺苑出版社，2010年3月第一版。

文章来源：艺术家供稿
原文已刊载在《岭东》第三期“艺苑精英”栏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