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冰雪山水画的对话——从于志学到李明久……

编辑时间: 2011-03-19

时间:2004年5月20日
地点:南京师范大学西山陈传席寓所
陈传席:中国人民大学责任教授、博士生导师
贠冬鸣:《艺术实录》主编、艺评人
    

贠冬鸣:您最近在河北日报《书画长廊》栏目与桑木先生的对话,涉及了河北美术乃至整个中国画坛的一些现状,其中对李明久先生提出了批评。桑木担心李明久的心理承受能力,建议删去,但最终还是保留下来,发出去了。我觉得美术理论家与美术家以这种方式进行学术探讨,是必要的,也是十分有益的。哪怕这种诊断是误诊,但对于美术家来说也是个启示。李明久先生看到这篇文章以后,觉得您的批评很中肯。我跟很多画家接触,他们彼此之间的批评,都是在私人空间进行的,而您对李明久先生的批评直接捅到媒体上,对于受批评者确实需要勇气,需要一定的胸襟。

陈传席:我认为一个真正的学者和艺术家是喜爱听批评意见的,而我的风格就是把实话讲出去。文章在媒体上出现,大家都要看,我还要对读者负责,这是最重要的。我写文章要保持自己一贯的风格,我就要讲真话讲实话,而且这样讲,也是对读者负责任。真正的艺术家真正的学者,当面批评他都很高兴,在媒体上批评他也是能够接受的。尤其我了解的李明久,是著名教授著名画家,他是有这个气量的,他也需要理论家对他的画进行认真的分析。如果一味地吹捧,他反而会不高兴。我批评的是否正确,事情并不重要,至少他会在我的批评中得到一点启示。有修养的画家,他对自己的画,自己的得失,心里也是有数的,如果我讲的基本上吻合的话,他会得到更大的启发。通过这几方面的因素,决定了我要实事求是地谈问题。

贠冬鸣:李明久先生的雪景山水画,全国六届美展展出并获奖的《瑞雪》,可以说是他的代表作。此后,他仍在继续这一领域探索着,出了一些新作,但理论家似乎对他的冰雪山水画关注不够,不止您对他的冰雪山水画怎样评价。

陈传席:那幅《瑞雪》,已经画的很好,已经很成功了,当然不能说是成熟了。我认为,那种方法可以保留,但是还应该想想,怎样根据具体的题材和意境,再改变一下,画法也应该继续改进。北方的冰雪山水已经有于志学,但是李明久的冰雪山水和于志学完全无关,根本不相同。于志学是在整个体制上改变了,比如他的用笔等等,都改变了。于志学的冰雪山水画,是侧重冰的效果,雪的表现是次要的,雪的效果是凝固状态的居多。而李明久冰雪山水画,侧重雪的效果表现,基本不怎么涉及到冰。他的取材很单纯,只是用雪树来安排画面,着力画出冰天雪地的气势。于志学和李明久俩人各有侧重,但总体来说,都应归类于当代冰雪山水画这一范畴。我认为,他们两位是这一领域最具代表性的画家。我跟于志学很熟悉,他从小读书不是太多,上学也不是太多,后来是他自己闯出了一条路。但是李明久,是经过正规教育出来的,积淀也很多,他的路子走的更正。他的方法即和于志学不一样,又把北方冰雪山水的精神状态表现了出来。他要是在这条路上发展下去,应该更深入而且走的更远。有些人艺术风格创造出来了,也基本上到头了,再要加深就很困难。但是李明久又传统的积淀在里面,他的路子要是走下去,可以永远走下去,不停地加深。譬如黄宾虹和齐白石的画,只要健康允许,他可以无穷地加深。黄宾虹、齐白石临死前一两年画得最精彩,临死的时候身体太衰了,画得稍微差一点。我想,只要他们的健康状态好,就会不停地发展下去。李明久的画,他的冰雪山水画,如果要发展下去,那是无穷尽的。和其他人创造出来就基本到头了的画相比,我觉得李明久应该认真地探索下去。

贠冬鸣:李明久在哈尔滨艺术学院受过苏派严谨科学的造型训练,除此之外不仅北京画院的关松房、尹瘦石等老先生先生给他授过课,“文革”前后李明久还跟老山水画家王仙圃先生学画,这些老先生的传统功力都很厚。

陈传席:你这样一讲,说明李明久受过中西两派的严格训练。西方的绘画,他掌握了素描的造型基础;又掌握了传统的方法。光掌握传统的方法,往往会被传统所束缚;而同时掌握西方的方法,再在创作中加进西方的方法,如《瑞雪》就有西方绘画因素在里面。这样,他的画就会更好,更出色。完全没有传统,没有中国的根基,变出来了——样式出来以后,再深入就会很困难。如果完全被传统所束缚,就很难出新。而他所受的教育,也是他的绘画发展到很高境界的一个重要基础,我认为这是好事。

贠冬鸣:单从技法而言,历代的冰雪山水画,具体到画树,大都是用淡墨把背景加以渲染,通过这种方法把树上的积雪挤压出来。

陈传席:留下空白。

贠冬鸣:留空白,加矾水,基本上都是这种方式。冰雪山水画发展到现在,于志学和李明久两人分别有哪些推动。

陈传席:于志学用矾水,在工具上他也改革了。工具也包括材料,也做了些改革。我最近看到于志学在南京,人家请他画画,画冰雪山水,没有那种特殊的纸他就没法画。他一个是特殊的纸,一个是矾水。他能把矾水利用得很好。以前的画家利用矾水,就是衬托一下子,弄点效果呀,他们是把矾水当作颜料和调和剂来用,主要是当作调和剂,像水一样用,产生一种特殊效果。于志学的贡献主要还是在技法上。而李明久,他是根据传统的方法,但是又改变了传统。他不是在工具和材料上下功夫,而更重要的是在功力上,加深他的笔墨功力。我看李明久的画如果发展下去,也许更能被更多的中国人所接受,被更多的中国画家所接受。我刚才讲的,他的画发展下去,前途更广大。

贠冬鸣:画坛很多人有这样的共识,认为于志学的画过于直白,没有多少内涵,这跟他的文化底蕴匮乏有很大关系。

陈传席:于志学的画呢,很多人做过批评。不过我对他的评价还是蛮高的。这是由于他创造了一种新的样式,这已经不容易了,其他方面我们也不能过多地要求。如果每个人都能创造一个新的样式,这对绘画史也是一个促进。而且以前古人所画的冰雪山水,就是一个小的局部,刚才像你讲的,在树枝、山头外面用淡墨一衬托,那是虚画。而于志学是实画,把冰雪的质地画出来了,而且是大面积的,东北那种千里冰封的气势给画出来了。他对绘画史还是有促进的。至于其他方面,你的批评跟很多画家提出的一样,确实是存在的。我本人也认识到他的画有些缺点,但是他能够创造出这样一种样式,也是很不简单的。

贠冬鸣:您和桑木对话时,谈到“李明久名气大了,画价高了,到处卖画,他也尝试了很多新画法,但新法尝试太多也不好。韩羽就一种画法画到底。元代倪云林一辈子就画几棵树,两个坡岸,人称‘一河两岸’成就很高。但李明久最近尝试的青绿山水也很突出。我认为李明久还应再画出几幅像《瑞雪》那样的杰作,以加强他在全国画界的地位。”我觉得,您重点谈到的李明久先生卖画的问题,直接影响到他的画风多变,其实这里面有个生存和发展的问题。具体说,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末,李明久先生按照海外画商的要求,接受了大量订单。

陈传席:这个也可以理解,因为以前知识分子都很贫困。其实知识分子不应该贫困,国外的知识分子都是不贫困的,中国古代的上层知识分子也是不贫困的。我曾经写过文章,孔子讲呢,只要有钱赚,他就去赚。没有钱也不能办事。李明久卖画,我能理解。卖画,能解决生存问题,还能解决自己继续创作这个问题。但是,问题解决了就该停止,还应该继续画下去,突出自己的个人风格,画出在美术史上留下地位的绘画。没法生存就去拉板车赚钱,那就不如去画画卖钱。其实,画应付市场的画,也不是纯粹地浪费时间,也同样需要技巧。李明久用青绿的方法,还有他试验的很多方法,都会在他以后突出他个人风格的绘画当中,多多少少地吸收进去。宋代是保守和复古的时代,很多画家在前人基础上加深。为什么说复古呢,就是使古代的画风更加深入。但是其中就有一批画家,为了符合当时人们的需要,就创造出一种独特的画风。你需要一种什么样的画,我就来搞。这种方法传统当中没有,画家就需要试验,这样才创造出一种新的绘画样式。

贠冬鸣:这就是说,画家根据消费者的需求变化,而生产出一种全新的“产品”。老是看一种画,逐渐逐渐就厌倦了,所以就需要一种新的东西来满足他们的视觉需求。

陈传席:李明久的青绿山水,也不完全是商品画。也可以说,只有一点商品的意思,也是在进行艺术探索。我看他后来画的江南山水,也是下了功夫的。这些画有商品意识,但是不完全是商品画。他这些东西经过实验以后,会在他心里有所启发,或者吸收这些东西到里面去。

贠冬鸣:李明久的老家在吉林省榆树县,在松花江边。他所居住的西万泉岭村四周有很多茂密的水洼、水草,东北叫草甸子,跟江南水乡很相像。此后上了大学、工作,一直在哈尔滨,在黑龙江省委所属的杂志社,在黑龙江日报社担任美术编辑,直到1978年调入河北师范大学。当时为了配合政治形势,李明久画了很多速写,包括中国第一家“五七干校”——柳河五七干校火热的革命场面。

陈传席:他的速写功力,应该在后来的山水画创作中起到很大作用。我想,李明久的冰雪山水,当然要继续画下去;如果有更好的想法,也可以再开一条路。他从大的笔墨山水,到江南水乡,到青绿山水,再到冰雪山水。

贠冬鸣:李明久先生的早期作品,或多或少受李可染的一些影响。

陈传席:受李可染影响,但是不要被他牵着鼻子走。别人走过的老路,你要再创出一条新路更困难。这就不难看出,《瑞雪》的方法是非常可取的,关键的是李明久要再画出一批新的冰雪山水画出来。

贠冬鸣:李明久先生正在考虑怎样完善他的冰雪山水画艺术,比如特定的地貌,比如画面局部的模糊处理等等。

陈传席:一个是逐步完善,再创造出一批新的绘画,境界也就不一样了。你看倪云林这一辈子就画那么几棵树,但是境界还是不一样。然后,在画的过程中在加进一些新的想法,我想他还可以搞出更新的作品来。我也不主张他完全按照《瑞雪》的方法进行,路是一条路,但在这条路上怎样更完善,再总结出一些变化。即便是在此基础上再画一些画,增加一些意境,也还是非常可取的。

贠冬鸣:您谈谈目前冰雪山水画的现状。

陈传席:一种还是传统的方法,就是我刚才所说的,像雪山,留出大块空白,山就不画了,勾出几根线,上面用淡墨一渲染。树上的积雪也是这样的,勾一下子,再留出雪挂。也就是衬托方法。古人也是这么画的,这叫虚画,而不是实画,是用其他方法衬托出来的。这种方法还有很多人在用,但是基本上都是老画家在用。其次,我觉得于志学的方法开辟了蹊径,给人以面貌一新的感觉。很多人对他评价不高,就在于他的笔墨内涵,传统的东西太少,但是他的样式确实开辟了新的风气,所以我们不能过多地要求他。其次,我看就是李明久了。李明久的方法和传统的距离并不是太远,但是他又是新颖的。可惜他没有造成一种气势来,在全国造成一种李明久样式的冰雪山水画大气氛。造势造得不够。你看于志学过一段就推出一大批作品来,过一段就出版一本画集。所以,他的冰雪山水在人们的印象中记忆很深。而李明久就一张,河北省政协组织的十人进京展览,李明久虽然也画了冰雪山水,但是这个展览宣传力度远远不够,规格也不太高,总之他的数量太少。
    另外,我们还可以用一种心理学的常识来解释他这种现象。心理学上讲,人的记忆,小事情大概就是几天,中等事情就是几个月,大事情一年多一点,一年半至两年。大事情当中,特殊的,也不过两年时间。我们所说的大事,当然是国际国内的大事,而画画的事,不可能太大。所以说,李明久的作品《瑞雪》,不能算是小事情,是大事,但是也不能算是最大的事情。大事,在人们的记忆中不过是一年时间。你看有的画家造势,过几年他会弄一个新的方法,比如笔墨等于零;过一段再弄一个齐白石赶不上鲁迅,他一弄,捣鼓捣鼓,大家已经遗忘的就又接上了。
    李明久没有把他的画推向更深入,虽然是个了不起的事情,但是容易忘。虽然没有彻底忘掉,也是因为《瑞雪》这幅画影响大,功力深,意境、形式都不同凡响,而且这幅画将来肯定在绘画史上占据一席之位,所以很多名画家画雪景都学他。包括江苏画家,也有的在作品中吸收他的方法。

贠冬鸣:包括你们南京一位著名教授。

陈传席:对,很多人吸收他的。但是,有时有心人知道,嗷,这是李明久的方法。但是时间一长,就忘记了这是李明久的方法。如果李明久把他的冰雪山水画不断推出来,再把以前的《瑞雪》放在前面,嗷,李明久早在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就画了,嗷,这是人家学他的,就又引起轰动。过一段人们忘了,他再推出一批,嗷,对对对,还是李明久的冰雪山水画最高。恰恰李明久不善于宣传自己,好在李明久已经认识到了这一点,他在经济上也有基础了,我在重复说他一度搞商品画,还是有道理的,画画没有钱也不行,为他的发展打下基础。我还要谈一个问题,就是李明久要经常和专门的理论家接触,接触那些有真才实学的,能拿出见解的理论家。那些搞文字游戏的,对美术并不十分懂的,也未必要和他们接触。多接触几个有见解的理论家,对他提示一下子,包括我刚才讲的心理学上的问题,因为他不可能有时间去阅读心理学或者说是大众传播学,年龄也大了。就是他要考虑的问题,别人替他考虑了,别人替他考虑了又为他利用,就是说理论家学了几十年,被他一个小时就拿过来了,这样对他是很有好处的。当然李明久也受过系统的训练,他自己也有理论,有一定的知识基础,把绘画发展到今天这个地步也是不容易的。他要继续发展,就要吸纳其他学者的意见,这也是我最后对他的建议。

文章来源:艺术家供稿
原文已刊载在《岭东》第三期“艺苑精英”栏目